谈谈李白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
刘咏涛
李白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为组诗,共十首。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(757)年底,玄宗东归之后。
天宝十五载(756年)六月,安禄山兵破潼关,玄宗西幸成都。七月,到达成都。八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,是为肃宗,尊玄宗为上皇天帝。至德二载(757年)十月,肃宗还长安,遣使迎玄宗于蜀郡(成都)。十二月,玄宗从成都还长安。大赦天下,以蜀都(成都)为南京,凤翔为西京,西京(长安)为中京。
组诗主要写玄宗避难蜀中事,重点放在巴蜀尤其成都的灿烂历史文化与繁盛美丽之上。兹简介如下:
其一,写上皇西巡缘由和剑门之险。写出了“剑门天下雄”的不凡气势。其二这首诗名气最大,也是四川人最喜欢的一首诗。诗人赞美了成都人物之富庶,山川之秀美。其三至其九,主要写玄宗西巡盛况,成都的便利交通、悠久的历史及石镜、散花楼、星桥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。第十首,写上皇去蜀东归,兼及政治形势。
这组诗内容丰富,气势恢宏,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诗人对蜀中尤其是成都的赞美,全方位展示成都的历史文化遗存、名胜古迹和繁盛美好,隐含了诗人对故乡的无限热爱和殷殷怀念之情。
但是,对李白的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,一般的“古代文学作品选”,“唐诗选”,“李白诗选”都不选,“中国文学史”或“中国古代文学”也没有相应书写。
清代人编选的唐诗选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没有选此诗。近代髙步赢编选《唐宋诗举要》,选唐诗619首,没有选这组诗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《唐诗选》选李白是64首,没有选本组诗。原上海师范大学《李白诗选注》编选组《李白诗选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1年修订本)没有选,但选了《永王东巡歌》十首。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《李白诗选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 第三版)没有选。安旗 阎琦著《李白诗集导读》(巴蜀书社1998年)没有选,阎琦注评《李白诗选评》(三秦出版社2010年),也是没有选,两书均选了《永王东巡歌》六首。
洋洋洒洒选李白诗109首之多的《唐诗鉴赏辞典》也不收,四川学者周啸天主编的《唐诗鉴赏辞典补编》再增补李白诗23首,仍然没有选。周勋初主编《唐诗大辞典》在“名篇”部分,也没有列入这组诗的名字。
周建忠 郭兴良主编《中国古代文学》(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三版),第四编第三章李白,没有提及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(却两次提到《永王东巡歌》)。袁世硕主编《中国古代文学史》(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二版),第四编第三章《李白》,没有提及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。于非主编《中国古代文学》(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四版)第四编第三章《李白》,没有提及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。连“中国文学通史系列”的大部头《唐代文学史》(上下卷,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),其上编“初唐盛唐文学”,第十八、十九章为《李白》上、下共两章,洋洋洒洒数十页,也没有提及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。杨世明著《巴蜀文学史》(巴蜀书社2003年),以书写巴蜀作家作品为己任,对李白自然是大书特书,可是也没有提及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,只提到了《永王东巡歌》。
由此,基本上可以说,这十首时没有受到古代文学教学研究界的重视。
其实,李白此诗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成就,都有其独特的过人之处,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。笔者只就本组诗的思想内容,作一番梳理考察,最终得出结论。
笔者认为,对这组诗的评价应该结合当时的历史和作者本人生活的情况、所处的环境及心理情绪,实事求是地进行,以还其本来面目和应有的地位。我们知道,玄宗幸蜀在蜀中的一年多时间,李白并不在场,并非事件亲历者。玄宗在蜀时,李白早已离开家乡“仗剑远游”他乡;玄宗幸蜀时,又没有跟着去。就是说,李白也是听闻别人转述而将这些“材料”通过适当合理的理解和想象书写出来的。
但是,作为蜀人的李白,对玄宗幸蜀所经过的地方并不陌生,对玄宗本人,对成都及蜀中各地了解熟悉的李白,经过精心构思专力书写出来的整整十首组诗(而且组诗内容直接关涉自己的家乡),其价值意义,我们无论如何不应该忽视,对它们的评价也不应该低了!
虽然选本不选这组诗,但是历代的评价却不乏其人,可谓大相径庭。
有低评的。清代翁方纲指责诗:“殊与风雅之旨不类”,若反言之,则不必;若正言之,则不宜”,“若此之类,何以立诗教乎?”清代叶矫然:“太白“地转锦江成渭水,天回玉垒作长安”,……乃是铺张明皇幸蜀微意,似宋人“直把杭州作汴州”语意。不知者只以壮丽目之,……真可笑也。”
有中评的。清代唐汝询将其看作讽刺诗:“太白虽为尊者讳,然亡国之耻正在言表”。(《唐诗解》)
也有正面肯定的。宋代严羽:十首皆于萧条奔寄中作壮丽语,是为得体;举秦蜀形势不忘故都,是为用意。(《沧浪诗话》)王琦对“其八”评说道:“首二句用此,见蜀地自昔与中国隔远,未尝为帝王巡幸,以反起下文今得天子一行,遂成都邑之美也。”也有好评高评的:清高宗乾隆敕编《唐宋诗醇》:“述当时事,何等明白!可作诗史!”
关于这组诗的意旨,历来有争议,主要有两种看法:一种认为是颂歌,意在为玄宗还朝感到欣喜,为国家形势的好转而高兴;另一说认为全是用反讽手法,对玄宗的逃跑主义进行了批评,安史之乱中,表面上以唐玄宗“西巡”为“盛事”,其实抒发了他对玄宗出奔行为的讽刺和义愤。
笔者觉得,评价这组诗要涉及四川历史和巴蜀文化,要言及成都,这样才能得出合理的评价和得出正确的结论。要知道玄宗幸蜀在李白眼中可是件大事也是件好事,因为李白是蜀人并且爱他的故乡蜀中。
李白出生地到底是哪里姑且不论,但学术界和普通百姓将李白认为蜀人是基本共识。李白本人也是将蜀中看作自己的故乡的。李白离开故乡之后,再没有回来过。但是诗人无论什么时候,无论走到哪里,都始终不忘故乡。“李白在四川长大,对巴山蜀水非常热爱。”
李白一生留下了多篇怀念、回忆家乡的诗作,他“东涉溟海”“散金三十万”后的贫困之时有《静夜思》,与好友元演同游太原时作《太原早秋》:“梦绕边城月,心飞故国楼”。开元二十二年春在洛阳,诗人听到笛子曲《折柳》,于是再次勾起了怀念家乡的“故园情”。《秋夕旅怀》“凉风度秋海,吹我相思飞。……含叹想旧国,泣下谁能挥?”北方的秋天吹起了凉风,使诗人想到了温暖而可爱的故乡。
作为这组诗的“主角”玄宗皇帝,李白对他有着复杂微妙的情感,但是总的说来是有感激有敬意的。他没有理由在这组诗讽刺玄宗或者限制幸蜀之事。
开元十三年(725),李白东出夔门,“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”,后来在湖北安陆定居下来,从此“酒隐安陆,蹉跎十年”。其间,干谒数人,请求引荐,无果。大约在开元二十四五年时间,西入长安求仕,结果大失所望。于是,再次漫游。然后举家迁居山东任城。
不管因为什么原因,天宝元年(742),离开蜀中一心求仕的李白,在十七八年之后终于迎来了自己一生之中的高光时刻:奉诏入京,供奉翰林。诗人得意极了,大声宣布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,放言“我辈岂是蓬蒿人”(《南陵别儿童入京》)。玄宗“征就金马,降辇步迎,如见绮皓。以七宝床赐食,御手调羹以饭之,……置于金銮殿,出入翰林中,问以国政,潜草诏诰,人无知者。” (李阳冰《草堂集序》)李白自己也说“一朝君王垂拂拭,剖心输丹雪胸臆。忽蒙白日回景光,直上青云生羽翼。幸陪鸾辇出鸿都,身骑飞龙天马驹。王公大人借颜色,金璋紫绶来相趋。”(《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》)由于朝中权贵的谗毁,加上他自己性格上的一些问题,天宝三年被玄宗“赐金放还”,再次离开长安。
无论如何,召李白入京的是玄宗,玄宗有恩于他;而李白离开长安的原因却不能怪玄宗,并且李白离京时,玄宗还给他“赐”了他“金”,既给了诗人一定面子,更给了较多实惠,皇帝的赏赐不会是个小数的。
至于李白后来加入李璘集团,又被莫名其妙地牵连进了李亨、李璘兄弟之争,因而被贬受苦,更是和早已是太上皇的玄宗风马牛不相及了。实在要讽刺,李白也只会讽刺肃宗,但是本组诗也没有看出这层意思,李白也不敢。李白获罪,是由于他对政治的感觉不敏,御史中宋若思就认为他罪薄宜赦。宋若思还请李白参谋军事,并上书肃宗荐李白可用,但是肃宗不允。周勋初说:“李白在肃宗、永王之间,却也真有拥护永王而对肃宗存而不论之势。”“他称永王的军队为‘王师’,称忠于肃宗的军队为‘北寇’。可见他拥戴永王的坚决态度。”
玄宗、肃宗身为父子应该相亲相近,实际上却是相互猜忌。事实上,玄宗是被李亨“遥尊”为上皇的,玄宗让位并非心甘情愿。在赴蜀途中,玄宗任命儿子李璘为江淮兵马都督、扬州节度使。李璘起兵是受到玄宗授权下令才行动的。弄清楚了这些基本事实和相关人事关系之后,对李白的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,是无论怎样也不应该得出挖苦讽刺玄宗的结论的。
可是清代唐汝询将其看作讽刺诗:“太白虽为尊者讳,然亡国之耻正在言表”。清代翁方纲指责本诗:“殊与风雅之旨不类”,“若此之类,何以立诗教乎?”清代叶矫然也认为诗“乃是铺张明皇幸蜀微意,似宋人“直把杭州作汴州”语意。”
前面说过,我没有发现《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》之类书籍选过此诗,一般的《李白诗选》也不选此诗,《唐诗鉴赏辞典》及《唐诗鉴赏辞典补编》,以及《中国文学史》等文学史教科书都没有选(或提及)这组诗。
只有钱志熙《李白诗选》选了其中一首。比较其它选本,钱书选诗并不算多,但是选了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一首,可见其对本诗的重视。钱先生在诗后的评论中说:“至德二载,明皇还蜀,大赦并以蜀郡为南京,这当然是肃宗尊礼上皇的一个举动,同时也是为了粉饰玄宗避乱幸成都之事。太白作《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》,正是为润饰朝廷此典制。白……昔以作《永王东巡歌》而贾祸,今又作《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》以补过……李白作这一组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,可以说是合情合理的,也可以说是李白平生创作中润饰鸿业的大手笔之一。”笔者认为,这样评论大致是合符情理的准确的。但是钱先生后面又说“虽然以今天的历史眼光来看,太白对明皇幸蜀的歌颂,充满反讽味道。”这个说法和前述“历来看法”的后者相似,对此笔者就不敢苟同了,我看不出“反讽”,即使“以今天的历史眼光看”。
笔者认为上引这些评论都有可以商榷之处。还是严羽、王琦和《唐宋诗醇》的编选者对这组诗歌的评说更有道理。
要想说清这个理由,还不得不从李白创作这组诗的大小背景考查不可。
李白写此诗的原因,大的背景是由于安史之乱,小的原因是李白此前的一个人生行为:追随永王李璘,因李璘兵败被杀而受到牵连。
安史之乱对唐朝国家是个重大打击,从此之后,大唐由盛转衰,不复昔日辉煌。而作为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人物,唐玄宗难辞其咎。然而,巴蜀和成都所受影响却似乎正好相反。这里自古以来自然条件优良,气候温暖宜人,公元前316年都江堰水利工程建造完成以来,四川尤其是川西平原“于是蜀沃野千里,号为陆海。……故记曰:‘水旱从人,不知饥馑,时无荒年,天下谓之天府’也” 因而自汉代以来就有“天府之国”的美誉。隋末大乱,巴蜀也并未遭受战乱之苦。经过隋代以来的修养生息,加上初唐盛唐的励精图治,安史之乱爆发时的成都,农业、商业、手工业发达,生态良好,物产丰富。水上交通发达,就如杜甫所说:“门泊东吴万里船”,或者李白所云“云帆龙舸下扬州”,都是实写。成都在唐代享有谚称“扬一益二”的盛名。
成都城市人口多,热闹繁华。李白说“万户千门”绝非溢美之词。安史之乱不仅没有影响破坏蜀中,反而给巴蜀尤其给成都的发展带来了历史性的机遇,对蜀中成都的历史文化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。玄宗幸蜀就是一个极好的事例,因为,此前的蜀中,还没有来过中央王朝的皇帝。
李白早年在蜀中的时候,就曾漫游各地,他第一次来到成都,就被其深深打动了。游览了司马相如的琴台,瞻拜扬雄故宅,登锦城散花楼,写了《登锦城散花楼》《白头吟》等诗。不止成都,故乡巴蜀还有很多美丽的地方,如江油县城、梓潼盐亭一带、剑门、峨眉山,出川时还顺路沿岷江经乐山到宜宾再到渝州。(参见吴明贤《李白与四川》,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,第26、27页)一路的美景和其它美好事物都引起青年李白的极大兴趣,他深深地爱上故乡。
以至于李白离开蜀中之后,对故乡的热爱和思念,从来没有中断过。他“东涉溟海”的贫困的时候,还是与好友同游太原时,还是离开故乡九年后,在洛阳听到笛子曲的时候,都一再勾起了怀念家乡的“故园情”。使诗人想到了温暖而可爱的故乡。直到晚年,李白在宣城所作诗中有“一叫一回肠一断,三春三月忆三巴”这样的动人诗句,可见对故乡的情感之深切。
不仅是这些直接表达思乡之情的作品,李白诗中还常常写到有关巴蜀的历史文化传说人物。如《蜀道难》中“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”可见对家乡历史的了解。本诗虽写蜀道之难且另有寓意,但却以其极高的知名度而带来极大的宣传效果,不容小觑。甚至,连算命卜卦这样的小事,诗人也自然首先想到了家乡的严君平:“升沉应已定,不必问君平。”(《送友人入蜀》)
刘晓凤认为:“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的基调与大多数的思乡诗作不同,整租诗情绪饱满,满是欢欣自豪。”“诗人不直言思乡,却在诗中全方位、多层次地铺陈成都盛景。”(刘晓凤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与《成都府》的比较》,《杜甫研究学刊》2012年第3期)谭兴国认为:“对于唐明皇逃亡成都,他是持拥护态度的。他鼓吹建都南京(成都)以为统一国中的基地。” 笔者赞同他们的说法。
李白一生仕途坎坷,到了晚年又经历李璘事件的牵连,贬谪夜郎,受尽惊吓和心灵折磨。得知玄宗幸蜀回京,早年故乡的美好生活记忆自然有涌上心头,勾起诗人的家乡情结,于是一发二不可收,来了个整整十首。
李白诗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,宋代严羽就较早看出了这点:十首皆于萧条奔寄中作壮丽语,是为得体;举秦蜀形势不忘故都(此处应解为“故乡”),是为用意。(《沧浪诗话》)
玄宗西巡为成都留下了不少遗迹,为巴蜀文化增光添彩,多有贡献。玄宗幸蜀四五百天,到过蜀中不少地方,参观访问过不少古迹,有的古迹虽然他并没有题写、重修,但是这位皇帝和当今太上皇的他,只要一经过,就会有非凡的广告效应。如新津的老君山、修觉山。修觉山原名四安寺,因玄宗题写“修觉山”而更名为修觉寺。 成都北郊的天回镇,也是因为写作避乱蜀中,乱平返回京城时路经此地而得名。李白诗中也提到了天回镇。明皇还丰富了成都五担山及石镜文化。位于成都市区的大圣慈寺,是三藏法师受戒学律处,玄宗亲为该寺题写匾额“大圣慈寺”因而免遭会昌灭佛。
就是这么一组表达热爱家乡,充满巴蜀文化精神,具有史料价值的《上皇西巡南京歌》,四川人却重视不够。上述周啸天主编《唐诗鉴赏辞典补编》没有选入一首。四川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编写《中国文学》(四川人民出版社,2006年第2版)之“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隋唐五代文学第一编第六节“李白”,没有提及。一般的唐诗选本,李白诗选本以及文学史专著都不提及,也还算了,连这样的著作都不提及,是没有道理的。